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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父亲
懵懂的生命
(资料图片仅供参考)
在天体里乱撞
太空的魔掌
击碎时间
树欲静
而暴风不止
电光石火一发威
一棵大树旋转成烟
我在异乡五年，终于知道
最亲的故乡，最温暖的故乡
最熟悉祖先的脸的故乡
留住风雨
留住夕阳
却怎么也留不住
最后的父亲
老，在父亲身上全面开花
父亲的老花镜在老
父亲的教科书在老
父亲的假牙在老
父亲的皱纹在老
父亲的背影在老
父亲的脚印在老
老成了
祖父那幅干且薄的
相片
老成了
曾祖父推过的独轮车
散在墙脚下的轮子
嘘嘘地喘
来访的毛笔和你握手
抖着胡须惊呼：
才几日不见
就糠成这样？抖成这样？
桌子上那只小钟表
揉着昏厥的眼
不愿走动
在老，在老
一床的咳嗽
盖不住你枕头上的霜草
在老，在老
手杖喝下一包“咳喘宁”
仍被堵在铁门外
胡同里的风，围过来嘲笑
你奋力挣扎
抱着肥胖的喘息
硬往门缝里挤
挤疼了
我的梦
我在月下急飞
飞向黄河
飞回故乡
我跳上那棵最高的槐树
望见了
一溜伤痕累累的土墙
望见了
一间中风瘫痪的土屋
望见了
一只目瞪口呆的小马扎
望见父亲在收拾
一堆复杂的泪
而其中的一颗
跳起来
逃向荒凉的野外
在你高耸的万丈悬崖上
坠
崖
在屋脊上，在屋檐下
我闻到一股焚烧月光的味道
是父亲点燃的，父亲冷吗？
一院子月光
噼里啪啦地烧着
在父亲的马扎上烧
在父亲的胸脯上烧
在父亲的鞋子上烧
在父亲的白发上烧
月光朦胧，烟雾迷蒙
你肺腑的炉火即将熄灭
你双手已掏不出
一把清爽的空气
窗前的石榴树
弯下腰，帮助你呼吸
你爆裂的生命里
爬满了虫子
你的棉袄宣告危机
你把所有的寂寞
都藏在梁间燕巢
燕子用呢喃之音
向我发报
却被你扣下了
那从黄河里传来的
滚滚喘息
震碎了我的梦
父亲，你最后的笑
是枯树上灰色的蛛网
是屋檐下一串金黄的玉米
（你是看见玉米就笑的）
是阴云里的星光
是结冰的涟漪
满院春光
也化不开
你走过的沟沟坎坎
一块巨石压碎你的酒杯
你把所有的委屈和苦闷
都堵成一潭死水
看过天地苍茫
父亲，你最后的目光
一再败退
最后退守到那面山墙上
那把热恋一生的二胡
也把舞台退成墙壁
只剩下一个听众了
高音与低音，一齐努力
也拉不动
两根瘦弦
昔日嘹亮的女高音
也哑了
郁闷的琴筒终于爆炸
炸得马尾弓四散
遍体鳞伤
你的目光瘫成
一堆碎音
父亲，你最后的愿望是
再去一趟麦田
再看一眼旷野
再吹一次春风
再拉一次二胡
长途电话
铃声响到六十四秒
一双黑手
扼住立冬后黄昏的咽喉
不放——
北风痛得满地翻滚
树枝凄厉的呼声
是一排尖刀
尖，尖，尖，尖
划破黑色的声音
话筒
被划得鲜血淋漓
四肢触电而震
神经立刻碎了
碎成铡刀下的草末
碎成爆竹的巨响
碎成消散的寒烟
碎成一地虚无
没有月
我欲乘风归去
一场大雪
却已封死了归路
所有的号啕
都已冻僵
我僵立在异乡的路上
动弹不得
我攥着
刚从网上抄来的特效药方
攥着
一把绝望
葛洪的灵丹也失灵了
父亲，你终于旋转成一座坟
你从时间里来
又回时间里去
你完成了一次旅行
父亲，你是一个原点
我是你浸染的墨线
你是山
我是崖
你是海
我是浪
你是静静的港湾
我是一只断缆的小船
你是夏天撑开的雨伞
是冬天的红泥小火炉
我是一只坠入冰窟的陀螺
你是一本沉默的无字书
我是书中的一个逗号
64页刚印完
你划着电火，把它烧掉
我闻到了文字的焦香
父亲，你从眼窝最深处
掏出一缕目光
做一支毛笔
(你教书时曾经用过的)
在干涸的墨盒里
蘸一点忧伤
在布满阴影的地上
断断
淡淡
写下一行歪歪斜斜的天书
散给在场的几只小麻雀
念着
父亲要回父亲的父亲那里去了
时间把一切都归于零
而我没有读到那永诀的字
没有握住那残缺的月
字如墨，月亦如墨
泼黑了我的双眼
我抓住的只是一掌阴冷
子欲养
而……父亲啊
已是一座石钟
摆在时间之外了
我站在时间之内
穿过宇宙洪荒
去追赶历史的滴答声
告别，在浩瀚的天空
我觅不见你的脸
酒，是黄昏时归乡的小路
但我的哀恸早已僵直
我没能向你倒一杯酒
我没能给你磕一个头
在遥远的浙东南
连挥手也没有
只有那故乡的黄昏
抬着一街呜呜的寒风
只有那一盏冰冷的长明灯
吐出
一条虚无的小路
把最后的父亲
送入
永远
初稿写于2006年12月17日深夜2013，2，21，修改
2018，4，7，修改
2023，4，1，修改
壹点号 五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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